救护人员找到“南薇”号的时候，它左臂毁坏严重，右腿完全失去，体内零件失灵，只有脑部传出微弱的讯息：“危险，危险……”

　　吴琪博士来到实验室，看到这种情形，先是伤心，后是愤怒，接着泪盈于睫。“南薇”号是她的心血结晶，她用母亲的名字给它命名，她与它有着深厚的感情。

　　“吴博士，它不过是一个机器人。”助手们劝她。

　　吴琪冷笑，用手抹掉眼泪，握住“南薇”号的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吴博士，报告在这里。”吴琪冷冷地问：“谁写的报告？”“探险队队长高金林。”“我不要看这种谎言。”助手有点尴尬：“吴博士，高金林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地质学家，他对此事深表遗憾。”

　　遗憾？吴琪笑出声来，在她生命中，何曾没有绝对遗憾的事，但别人并不会因为她的遗憾而原谅她。吴琪也不准备饶恕高金林。

　　她收起悲愤之情，与助手们细细检查“南薇”号的伤势，逐一记录。整队工作人员努力八小时，吴琪体力不支，只好回到办公室坐下，开会谈论结果。

　　助手甲：“吴博士，‘南薇’号已经彻底毁坏，不适宜修理。”

　　助手乙：“重新设计一个机器人更经济省时。”

　　吴琪筋疲力尽，不发一言。

　　助手丙：“博士，我有一个问题，这已是‘南薇’号出生以来第三次被严重毁坏，恐怕我们难以令它起死回生。我们最初想把它设计成无敌机器人，会不会是程序上出错，才导致这么多次的失败？”

　　吴琪心里一动，抬起头来。她回到实验室，蹲在“南薇”号身边，坚决地说：“我一定要把你修理好！即使花一年时间，我也会使你光洁如新，并且彻底追查你受伤的原因，加强你的设计，使你变得真正无敌。”

　　吴琪熄灯离开实验室，稍后，又回来拿走高金林的报告，关门离去。吴琪一夜不寐，阅读报告。报告中附着高金林博士的探险日志。他的文笔简洁流畅，扼要地记录了那一个月的大事，下文中的“我”，便是高金林本人。

　　一月一日，天气寒冷，“南薇”号前来报到，它真是机械工程与微型计算机科同事的精心杰作。当场测验它的知识范围，其水平超越我门下若干优等生，我惊喜不已。

　　一月三日，队伍出发，万绿丛中一点红，“南薇”号一定会帮到我们，名义上她是我的私人助理。

　　读到该处，吴琪抬起头来。她注意到，高金林在这个时候，把“它”字改成了“她”，从此处开始，高金林对“南薇”号的称呼变成“她”。吴琪低头接着读下去。

　　一月六日，我们的任务，是要登上神秘高原测量该处大气层中臭氧的厚度，如果适合，将之捕捉贮藏，带至南极上空放出，填补该处破穿的巨孔。多么虚无缥缈的任务，却对民生影响至大。

　　吴琪当然知道这件事，臭氧层日渐稀薄，有害紫外线直抵地球，皮肤癌患者日渐增多。

　　一月十日，工作无进展，众队员开始急躁，只有“南薇”号风趣温柔如故。

　　一月十五日，气球第三次升空，测获理想成绩。“南薇”号自告奋勇，愿随队伍出发。

　　一月十六日，降落仪离地面三百米时突发意外，队员顾、庞、司马均受重伤，“南薇”号借出其私人喷射器一一救助我队队员，使他们在千钧一发之际降落地面，她本身摔落急流失踪。

　　一月二十日，寻获“南薇”号，送返实验室，队员痛失良伴，悲伤不已……

　　看到这里，吴琪将报告摔到地上，用脚把纸张踩得稀烂。她才不会相信这些鬼话。

　　高金林的队伍彻底利用了“南薇”号，逼它顶替队员做高度危险的动作。

　　深夜，一阵风吹来，一片碎纸飞扬，如一只纸蝴蝶，缓缓飘落。吴琪悲痛地看到纸上写着“炽热的心”四个字。她神情憔悴，回卧室休息。

　　第二天一早，老师召见她：“吴琪，我想让你放弃‘南薇’号。你不如致力研发新产品。”吴琪说：“相信我，我可以修复它。”

　　从那日开始，吴琪对待“南薇”号，犹如一个医生对待垂危的病人。她每日留在实验室里直至深夜，疲倦到极点时，就伏在桌子上打个盹儿。

　　她的助手们一个个回来帮她，细心地把支离破碎的“南薇”号逐一拼合。最先要修复的是它的脑，也就是它的记忆系统。开头的时候，杂乱无章，有一段没一段，渐渐地，拼图逐渐完整，透出希望的曙光。

　　“‘南薇’号，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请回复我。”“南薇”号发出微弱的声音：“博士，我的摄影系统已被完全毁坏。”第一步已成功了一半：“南薇”号有反应。

　　吴琪紧紧地拥抱“南薇”号，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南薇，告诉我，我替你申冤。”“南薇”号不断地响，发出杂声。助手甲说：“吴博士，‘南薇’号的记忆还有问题。”吴琪叹口气：“我来负责修理。”又一个月过去，吴琪日渐消瘦，老师再次召见她：“吴琪，恐怕我要命令你放大假。休一个月假，回来的时候，我要看到一个精神饱满、容光焕发的吴琪。”

　　老师仍然爱她、偏心她。于是吴琪名正言顺地利用所有时间修理“南薇”号，成果渐渐显现。开头的时候，“南薇”号很悲观：“吴博士，我已修复无望，你不必再花心思在我身上，凡事不必勉强。”吴琪苦笑。“南薇”号的这种口气，像煞一个人。谁？当然是它的创造者吴琪。

　　当初把知识输入“南薇”号时，老师就提出过批评意见：“程序中无聊的意识太多。”

　　“南薇，我要你回答我所有的问题，不得有误。高金林是否剥削你，利用你犯险，让你做规定范围以外的工作？”南薇似在思索，半晌它说：“高君是一位正人君子。”“你不妨有话直说，有我替你撑腰。”“不，博士，高君真是优秀，高大英俊，英勇潇洒，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博士，我记得你说过，你一直在找这样的对象。”吴琪发呆，她忽然听出南薇语气中的倾慕之情。

　　“有危险的工作，他总是第一个站出来，博士，请你不要误会高君。”

　　吴琪沉默。这时，助手进来说：“博士，有人想见你。他说他的名字叫高金林。”吴琪皱着眉头，内心挣扎了一会儿，才说：“叫他进来。”骂他一顿，出出气，也是好的。

　　高金林一出现，吴琪就呆住了。外形真的是一百分，南薇形容的还不及真人的十分之一。此刻的他有三分憔悴，走进实验室，向吴琪颔首，便走至南薇身边，握住它的手，低声叫它的名字。吴琪冷冷地说：“我已关掉它的能源。”“请让我跟她说几句话。”“它很疲倦。”高金林叹口气：“听说你对我有成见。”“如果有人杀死你的姐妹，你对他有无成见？”“吴博士，”他似试图解释，犹疑片刻，终于噤声，颓然道，“你说得是。”吴琪冷笑一声。但不知为何，她走到南薇身边，开启能源。

　　南薇一怔，非常欢喜地说：“高君，你来了。”高金林俯下身子：“大家都很挂念你。”“我不行了，高君，我是多么希望我们俩还有机会合作。”高金林泪盈于睫：“南薇，我们一组人的性命，是由你捡回来的。”“是吗？那么，你要感激吴博士，是她创造了我，给了我一颗炽热的心。”吴琪的心为之一震。

　　这一番话证明高金林的确不是坏人，而更惊人的真相是，南薇竟然会牺牲小我，成就大我。机器人再聪明也不过是机器人，工作效率再高，也不会懂得杀身成仁。南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只听到高金林说：“南薇，你且休息，我明天再来。”吴琪把能源关掉，冷冷地说：“谁让你明天再来？”她仍然恨他。高金林到这个时候才说：“吴博士，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吴琪怒道：“十年前，我为海军设计的‘紫薇’号，今日尚完好无缺地在为他们服务。你这个队长是怎么当的？两个月不到就毁了我的‘南薇’号！”“确是我失职。”稍停了一会儿，吴琪问：“它救了多少条人命？”“五条。”吴琪深深叹息。高金林问：“她可以修复吗？”“从此恐怕只能担任文职。”高金林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好像放下了。吴琪忽然抬起头：“你称它为‘她’。”高金林答：“她根本不似一个机器人，完全有独立思考能力，我们一组队员一直把她当姐妹看待。”好一个“南薇”号！吴琪为它骄傲。

　　“我们爱她，是因为她有一颗炽热的心。”“心？它是机器人，它没有心。”“是吗？如果她没有心，那么，你为何夙夜匪懈地尽力挽救她的生命？”“我爱它，我是它的创造者。”“你已把你的心放进她的系统里，是不是？”

　　吴琪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们今天到此为止，我没有时间了。”高金林颔首，识趣地离去，留下震惊的吴琪怔怔地看着“南薇”号的躯壳。

　　第二天，“南薇”号的情况又有起色。它断断续续地向吴琪报告探险队中发生的各种趣事，丝毫不后悔为队员几乎奉献出宝贵的生命。吴琪微笑：“南薇，你不会是爱上了高金林吧？”南薇忽然停止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答：“吴博士，你真是的，开这种玩笑。我只是一个机器人，我哪里会……唉！”它十分忸怩。

　　第三天。“为什么不呢？高金林说你有一颗炽热的心。南薇，坏事的，也正是这颗心。”“吴博士，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在人世间，我们最先要学会的，应是保护自己。”“我懂得这一点。”“不，在紧要关头，你牺牲自己，去救助他人。”“我记得你说过许多英雄都会这样做。”“高金林及其队员才是英雄，你只是一个机器人。”南薇微笑：“你仍然不喜欢高君。”“高金林犯了错误，他活该付出代价，你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地变成一堆废铁？”“但是五名队员生存下来了。”“下次他们照样会冒失地犯错，你救得了他们一次，却救不了他们百次。”南薇沉默。

　　“讲起来好像很残酷，南薇，你时常受伤，我皆不明所以，直到昨晚，我才明白，一切皆为你的一颗心所累。”南薇看着吴琪，吴琪苦笑，说，“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热情过度，一味地付出，一次又一次地受伤，在震惊和痛苦中渐渐学乖。南薇，没想到我在程序调校上没做对，以致你会犯同样的错误。”

　　南薇忽然问：“现在你学乖了？”

　　“现在终于比较聪明了。”

　　“可是，你快乐吗？”

　　吴琪像早已料到它会这样问，仰起头笑出声来：“南薇，快乐与否，已不是我此刻在乎的事，我生活得很好，我已拥有少年时努力追求的一切，没有遗憾。”

　　“你要我跟你的脚步走？”

　　“当然，我是你的创造者。”

　　“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把你炽热的心在计算机程序中剔除。南薇，只有这样，你才可以成为真正无敌的机器人。”

　　“博士，我恳求你，我不要做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吴琪拒绝：“你不是人，南薇，你只会一次次遭人利用、剥削，然后受伤、死亡，我是你的创造者，我有责任救你。”说完，她“啪”的一声关掉能源。

　　她伏在南薇身上，缓缓淌下泪来。过了一会儿，她着手处理她该做的事。“南薇”号痊愈之后，性格将有所改变。

　　老师特地来探望吴琪。他上上下下打量吴琪，只见她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不禁问道：“听说‘南薇’号已经修复？”“是的，”吴琪笑笑说，“不日可以复工。”“国防部有一个空缺，正好把它调过去。”

　　吴琪把“南薇”号从内室带出。老师看着它，说：“真是好工程，看不出它曾经受过重伤。”吴琪说：“它以后都不会再受伤。”

　　“对了，高金林想见一见南薇。”老师说，“吴琪，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希望看看痊愈的它。”吴琪只好答应：“好，叫他明天早上来。”

　　老师走后，“南薇”号才摇摇头说：“高金林，有野心，无才能，鲁莽之人，难成大器。”“可是他挺会利用人。”吴琪说。“只能利用一次。”“下次他会去找年幼无知的机器人帮忙。”“南薇”号怅然若失：“我还以为他爱我。”“相信我，这种人不知道‘爱’字怎么写。一个人爱你会凡事为你好，处处保护你，以你为首，尊你为大，爱你的人不会叫你吃苦，让你牺牲。”“我猜你是对的，吴博士。”“你愿意见他吗？”“见见面无所谓，可是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第二天高金林来了，他惊喜地看着南薇，问她：“几时再归队？”南薇无动于衷地看着高队长。高金林转向吴琪。吴琪冷冷地说：“‘南薇’号将被调往国防部做文职。”

　　“我们不能没有南薇。”

　　吴琪忽然笑了：“我相信你的诚意，正如许多人少不了一个受他践踏却不会反抗且还能永远奉献的伴侣一样。”

　　“吴琪，你对我有偏见。”

　　“我不怪你，高金林，有几个人会拒绝一颗炽热的心？人们都忙不迭飘飘然地接受它，甚至糟蹋它而不自知。”

　　“南薇，”高金林大声说，“告诉吴博士，我们俩的关系不是这般丑陋。”

　　南薇麻木地说：“我受了重伤，几乎丧命。”

　　高金林转过头来：“吴琪，你对她做了什么手脚？”

　　吴琪目光炯炯地凝视他，高金林心虚地退后一步。吴琪说：“你请回吧，它不再是你认识的南薇。”“吴琪，我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吴琪说：“我知道，一切是它自愿的，是它不知好歹送上门来，不过请放心，我已经从头教育了它。”这时，高金林说：“吴琪，在你的引导下，这世上只剩下自私自利的人。”吴琪莞尔：“会吗？我可没有改造你，只要你高队长大公无私，不就行了吗？”

　　高金林表情复杂至极，悲愤交集，终于绝望地离去。吴琪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那样的一个人。”南薇不置可否，回到书房，打开书本研究下一个岗位的任务。

　　文章来源：于　清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亦舒作品全集》一书，宋 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