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钮文本
老龟的故事
来源:读者时代 | 作者:柏铭久 | 发布时间: 2023-03-26 | 40611 次浏览 | 分享到:


  缓缓地划着,爬着…… 

  

  四鳍如桨,在半池浅水中,驮载既保护它又给它带来沉重负担的壳,无数次地跌落,终于伏在假山上艰难地站起来。前鳍的手分开水草,举头望月。它也知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我轻轻地走近,它还是听见了,急忙缩回头,像隐藏了什么秘密。我看见它的眼角有泪……

  

  它从哪里来,孤独,执著,仿佛带有特殊的使命。

  

  它爬进我的生活,爬进我的生命,将那种使命的重托移交给我。一年多了,每当我望着书架上的它,就仿佛又听到那清亮的拨水声,窸窣地分开水草,并越来越响地震撼着,摇动着,仿佛是我在没有星月伸手不见五指的人生旅途如履薄冰地前行…… 

  

  那是去年春节,我刚下班,妻便对我说,买了一只龟,十多斤,二百三十多元,准备给岳母补身子。对龟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崇敬。这也许是,我们的祖先就是焙烧龟甲卜占凶吉;还有它那不可知高寿几何的沧桑神秘感;洞视心灵深处的眼睛;放生多年还能突然回来的灵性;也许是一种文化对我们一代代生命潜移默化的影射?

  

  买到这龟也许是一种缘分。在岳母家,我看见那只龟在水池中疲惫地不停划动。水池阴暗,池壁光滑,四周是可触不可攀的崖岸。它不知道那外面是什么,有几双眼睛注视,有几双手等候捕捉。它有半个篮球大,色金黄,小山丘般的背脊上布有八卦符号般的黑色条纹。中间清晰,向四周散布渐渐隐约与金黄相融,像是黄土地上的一些废墟遗址,似乎在演绎和证明什么。它怕有四五百岁了吧?这就是说,当闯王进京崇祯皇帝吊死山;刘宗敏掳走陈圆圆,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引多尔衮率八旗进关,  铁骑踏遍中原,此龟都经历了?

  

  我和岳母商量:这龟闯过这么多风雨,忍饥受渴,餐风眠雪,活这么一大把年纪不容易!就不要宰杀了?经同意,我捧起这只龟说,不吃你了,咱们回家去!它好像听懂我的意思,一副手舞足蹈兴高采烈的样子。我遐想着:我要在它的背上镌刻我的名字,我死了交给我的儿子,儿子交给孙子……子子孙孙传下去,我的后代虽不知我的面目,  但有这么个鲜活的生命从我这里爬到他们面前,那将是多么珍贵的礼物!

  

  先是把它放在鱼池里,它不停地爬;又将它放在有细沙的盆中,它还是爬出来。沿着墙根,在有太阳的地方,闭目缩头懒睡,一睡就是十天半月。怕它饿了,将精瘦肉,蛋黄,鱼虾,青菜,放在它的嘴边,摇醒它。它伸头睁眼瞧瞧,又睡,不理不睬,那意思分明是怨我多管闲事,打扰了它的好梦。这不由得我想起母亲。母亲一生辛劳,生养了八个儿女。父亲抗美援朝,她担着一根榆木扁担移动裹缠过的脚,每天往返百十里贩卖鸡蛋支撑着整个家庭重担。我十八岁参军离开故乡。记得第一次回乡探亲,邻里告诉我,  你走后你母亲天天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望着你离家走出的那条路,经常坐到天黑。别人劝她:  你儿子回来还早呢!她回家不久,又去坐望,像傻了一样。我从部队转业到了南方,想接她到我这里享几年福。那年,她千里迢迢跟我来川,晕车,路上不吃不喝连苦胆汁都吐出来了。千难万难地来了,说是不回去了就在我这里养老。开始那些天,她高高兴兴买菜,做饭,看书看电视,还长胖了。过了半年,弟弟从东北来信,说相好了对象,等她回去拍板。她再也待不下去了。我和我爱人劝她:都是年轻人,只要他自己中意,你去封信表个态不就行了。再说,都什么年代了?又不兴包办,回去也是个形式。我不能请假,倒船换车,购票签证,还不把你折腾零碎了。她嘴里答应也是,不再提回去的事,但饭量减少,  就在阳台那个地方整日闷坐。我知道母亲的心思,八个儿女她要把心掰成八瓣,即使不能起好大作用,她也要尽自己一份心意。怕她闷出病来,商议决定,让她随一位探亲返队的解放军回东北。那几天她又一下子仿佛恢复了生机,大包小包地准备:午餐肉带了六个,恨不得把能带走的全带走,从我这里跨入另一个家门……

  

  但这只老龟能回到哪里去呢?投放江中,它仍要爬上岸。它行动这样迟缓,准又被人发现,成为餐桌上的美味佳肴。事情就这样耽搁下来。直到有一天,它的头垂出来,再怎样碰它戳它,也不动,才觉得不妙。它就这样死了?它仿佛依然在睡眠。它的死和不死好像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分别。它那强韧和漫长的生命是怎样从我的手上一下子断折的呢?一连几天我都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总感到一触碰,它又能继续爬动。我仿佛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过。为弥补我的罪过,我决定动手将它制成标本。我的刀子割开它曾爬过无数坎坷和劫难的有坚韧鳞甲的四肢;多皱的皮囊里忍饥挨饿、胆怯、忍辱负重、与人无争充满腥气的欢乐和忧郁的内心;我一边切割一边寻找,那生命、那举头望月的相思呢?

  

  哦,这是什么?四枚乒乓球大小已成熟卵。

  

  她是要带他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分娩孵化?

  

  如今,她的筋肉埋在花土里。花开得特别炽烈,仿佛那是一张张实现美梦的笑脸;她卧在我的书架上,半闭着眼,四鳍仍像在划动,驮着一个想卵护一切“家”的壳,在无止无休的途程中。

  

  我不再担心她的逃走,她的饥渴,但感到一种心灵无法承受的沉重。 

  

  三年前父亲去世后,母亲轮流在各个儿女家住。去年回东北,她又要跟我到南方,立即遭到全家的反对……她就不再提了。我知道她仍放心不下我。我曾在一首诗中写道:母亲,你的孤寂年事已高/像一片秋风中的叶子/想落下来/落到我身边/但我要逆流而上,逆流而上…… 

  

  夜里,我停下笔,偶尔抬头望着窗外,我看到星空下那些黑黝黝的山岭,仿佛千万只这样的龟在千万里的大地上驮着想卵护一切的壳在爬,生生灭灭,无始无终……

  

  世界因这爱而充实,世界因这爱而沉重。龟,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