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难忘那个离别的清晨,母亲看着班车缓缓的驶去,我看着母亲佝偻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在家乡小路的尽头——
风劲飘黄叶,
离乡泪作别。
夕阳依山没,
枕欹月影斜。
谨以此献给我的母亲!
上大学的第一次放假回家,我事先是没有告诉母亲的,揣着给母亲惊喜的幻想,我来到了母亲上班酒店的楼顶,这里是酒店的换洗房,每天都有无数的脏床单、被罩在这里净化。刚到顶楼的那一刻,一股洗衣粉的清香轻拂着我的身体,虽然有冬的几分寒冷,但却沁人心脾。这里或许是城市离天最近的高度,我可以看到冬日晴空的那一缕缕淡淡的云的移动,和那微风中飘动着的无数洁白床单一起,我似乎票了起来。
我已经迫不及待了,穿过这片洁白的世界,那后面便是母亲工作的地方:一排低矮的小房子。到了门口,几乎是黑暗的屋子里,一个矮小的身影正在极力的凑近那宽大的洗衣池,那踮着后脚跟的脚下,是几块增高着身体轮廓的乌黑砖块。
我呆住了,这就是我的母亲,难道这就是我日夜期盼的相见场景?一股脏衣服的恶臭扑鼻而来,和着消毒水的怪味,还有那从砖块下流淌出来的污浊黑水,在击打着我要给母亲惊喜的幻想,碎了,彻底的碎了,碎的让人心痛,碎的体无完肤!我已经没有任何给母亲创造的喜悦了,一股深深的辛酸从我的心底涌起,涌上喉咙,一直涌上五官,眼睛慢慢的模糊,我不敢低头,我克制住自己的感情,慢慢的退回来,沿着来时的路慢慢的退回……回到那片刚刚还是洁白的模糊世界里。
当我保证自己没有了哭泣的痕迹,我再次向那矮小的房子走去,我忍住一切,边走边喊:“妈,妈!我放假了!”我尽可能的放慢了脚步,却听见屋子里一阵慌乱的响声!
母亲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农村妇女,矮小的个头,老是穿着让我不可思议的廉价衣服;稀疏而又黑白参差的头发下,只有不满皱纹的皮肤。母亲今年53岁,似乎已经老了,但母亲却依然在城市的丛林里干着壮年人的体力活;母亲是没老,他还年轻,但头发却早已染过一次又一次,眼睛甚至看不清楚儿子在报纸上铅印的文字。
我知道在母亲心里,她的一切已经不再属于自己,母亲早已把自己的一切兑换成了儿女的幸福。7年前,父亲的工作调到了城里,我也离开了农村到城市读高中,母亲却极不情愿同我们一块去城里生活。难道仅仅是因为一个时代的农民放不下曾经给予自己一切的土地?难道仅仅是因为一个纯粹的农村妇女畏惧山外面的花花世界?我当时是不理解母亲的,我说她胆小,我说她鼠目寸光,我说她是小农思想,我甚至说她老了,惯用的哭嚷并没有打动母亲的坚决,她说自己土里生、土里长,去了城里会给父亲和我丢脸,而且城里花消大,自己在农村一个人凑和着就能养活了自己。我和父亲的一切都是徒劳,就在我们离开的那天的早上,母亲是带着锄头来送我们的。
后来母亲还是来到了城里,因为我高三学习的繁忙,母亲要照看我的生活,但是母亲也托人在一家酒店找了一个“帮忙”洗床单被罩的差使。“那仅仅是帮忙而已!”母亲常常给我说,来安慰我一个幼稚的心。
然而很快,母亲就开始腿疼,继而牙疼,而花椒便成了母亲自制的最好良药,噙几片叶子在嘴里,用神经的麻痹来获得暂时的安静;黑暗也成为母亲最喜欢喜欢呆的地方,因为在黑暗里,儿子不会看到母亲疼痛的泪水!我这个妄为人子的儿子,却有一位伟大的母亲,这个只知道索取的儿子,却有一位奉献着一切的母亲!
我是后来才知道这一切的,虽然已经成为了往事,但却时时在叩击着我的心,我悔恨当初的粗心与幼稚,悔恨当初的无知与自私,自私的让一切由母亲来承担,自私的心安理得的享受母亲用血汗换来的舒适。大学每次放假回家,母亲请假,为了那每天10块钱的收入,在送走儿子之后,又瞒着儿子返回那个肮脏而又阴冷的小屋,去呼吸肮脏的恶臭,去承受冬天的寒冰和夏天的炙烤,去看所谓经理们的脸色,去顺受他人无端的指责。或许,在这里,母亲得到了为儿女们最大的满足。
是啊!这是我的母亲,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但是天下所有的母亲何尝不是这样?在我们的世界里,难道不是这样吗:洁净往往在滋生着肮脏,而污秽却往往在生产着纯洁;多少邪恶在豪华与高大里产生,又有多少美好在低矮与简陋中创造;复杂和美艳常常在掩饰着罪恶,只有简单和平凡才孕育着人世间最伟大的爱!
或许母亲现在正在那矮小的房子里进行着她所谓“帮忙”,依旧在用低矮的身躯和粗糙的双手净化着每一块脏污了的洁白。我常常对母亲说:该休息休息了,那个潮湿阴冷的地方对身体不好。母亲却说:等到天冷了,就不再去了。但是我知道,天冷了,再熬一熬,天气又会温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