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暑假,我都要到奶奶住的胡同里度假,那儿是我度过童年的地方,那儿到处都散布着我们童年时代的回忆。它其实就是西海北沿的鸦儿胡同,虽然地处首都二环里边,但是感受不到丝毫现代社会的紧张与忙碌,简直就是繁华都市中的世外桃源。这儿其实就是现代都市北京古老历史的活化石,就我生活过的这将近三十年来说,这里变化不大甚至感觉不出。
胡同里每样东西可能都与古老和历史沾边:银杏树和古槐树至少四百岁高龄,传统的四合院已经不知道生活过了多少代人,再就是早点铺、木匠铺,以及称不上铺子没有店面的,只能说是做某种手艺活的,比如锔锅盆的……如果不是来往的现代人,树立的广告牌、公用电话和路灯,你可能以为置身几百年前的明清时代。
清晨是我享受良好睡眠的时候。凉凉的空气夹杂着明净的阳光,银杏树和古槐树枝叶轻轻摩擦的声音,早练人们的交谈,所有这些都给我享受睡眠提供一个良好的背景和环境。
“吱吱”金属锯条来回摩擦木头的声音。
“哗哗”铁刨子刮起木花的声音。
“当当”铁锤钉钉子的声音。
……
这些声音我一直听了整整17年,其实我不是很喜欢这种机械的声音,因为他比我的闹钟还准时就把从睡梦中叫醒,然后穿衣洗漱上学,尤其周末,连一个睡过七点的懒觉都不成。
虽然这样,我们那时还是喜欢并且羡慕对面的木匠爷爷,因为他手中有各式各样的工具,还能做出各式各样的木器,连手工课的老师都没有这些工具和做出这些作品的技术。
小时侯,胡同里的孩子一放学,就准时集中到木匠铺外面,或是欣赏老木匠爷爷精湛的技艺,企图偷学到某种高深的技艺可以在老师和同学面前炫耀;或是拣拾木匠爷爷锯下的边角废料,因为它们总是方方正正的几何体;或是缠着木匠爷爷讲故事,不过多半是自己家的木匠家史和工作心得……木匠爷爷从不厌烦,从不赶我们,要是在别的地方,大人们肯定烦地要死。其实这个时候,木匠爷爷一直专心在自己手中的活儿,即使有时我们真的很烦。
铺子里最好的位置留给了他们行当的祖师爷——鲁班,每天供应给他瓜果,从不生香点烛。对了,小时侯我们喜欢聚集到他那儿,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鲁班老爷爷享用完剩余的瓜果。
记得,我们上小学时学过一篇关于鲁班的课文,放学后急忙跑到木匠铺,询问关于鲁班的生平事迹。木匠爷爷胡诌了几个故事,就拿桌上的瓜果打发我们了。
后来孩子越来越少,来木匠铺的孩子也越来越少,我才觉得木匠爷爷仍是那片天地的主角,而我们只是驻足的小鸟。木匠爷爷仍旧是带着老花镜,一会儿瞄一下,一会儿刨一下。
要问木匠爷爷的工龄啊,从他那双满是刀疤和老茧的手就可以看出,他的工龄比大多数人的年龄还大。年龄并不是问题,老人的技艺水平丝毫未有减退。不过老人也有心事,像他这样的老人一般都是担心家传手艺不能继承下来,而他却不是这样。
坐在他做的马扎上,同他交流心事,胜于任何一种有偿聊天服务。
“哎,我就希望小孙子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可是这小子整天就知道玩,玩的还是我的本行。问以后想当什么,人家的孩子回答都是科学家、教师,等等,可这小子竟说当木匠。”木匠摇摇头,苦笑。
“爷爷,您不用担心。我们那会儿不都想跟您似的当木匠,可谁有当了木匠呢?孩子吗,三分钟热血,过了这股好奇劲儿,你求他学木匠他都不。不过您倒是应该考虑,这个手艺该怎么传下去。”
“啥手艺传下去啊?这玩意谁还用啊,西边不远就有家具商场,人都跑那儿去了。这手艺,哎,只是当时穷苦人的行当,现在生活好了,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木匠爷爷没有丝毫惋惜,尽管他爱自己的这个行当、这门手艺。
这个木匠铺在这里也应该算得上老字号吧,木匠爷爷家四代人都是经营这个行当。虽然没有名号,但还有一个铺面的。这个铺面几经木匠爷爷翻修,仍旧可以继续使用几十年吧。
屋里锤、刨、凿、锯等大大小小30多件工具,按秩序归置好,壁橱里还有许多退休的工具,木匠爷爷舍不得扔,就送了我几件,怎么说也是了却我童年的一个心愿啊。
地上散落的锯屑、木花散发出木头的清香,自然纯净胜过任何一种空气清新剂,不过就是容易滋生一些昆虫,木匠爷爷总是留心这些昆虫,生怕影响邻居家。
说着,院里张大妈来了,说要点木花生炉子,木花容易着而且引火比什么都强。木匠爷爷让他随便拿吧,说这些废料利用起来才好。
木匠爷爷转过身来,笑嘻嘻地对我说:“你也拿点吧,木花可以制作装饰物,锯末可以做稻草人,多好啊!”
“做这个干吗?男孩子谁玩这个啊。”
“傻小子,谁让你玩了,做了送你女朋友啊!哈哈。”
哈哈,没想到木匠爷爷还有这份心思。说不定这是他的经验之谈啊,可能木匠奶奶就是这样追到手的,这可不能跟爷爷聊,没大没小的。
胡同里的其余几个铺子都要关闭了,就连早点铺也竞争不过刚开几年的那家,也是惨淡经营了。惟有这个木匠铺,没有别人涉足这个行当,基本没人跟木匠爷爷竞争,还能勉强维持。不过木匠铺的生意(勉强称之为生意)毕竟是一天不如一天,儿女都劝他搬到自己家,安享晚年。可是木匠爷爷就是不同意关掉自己的门面,毕竟这是自己生活和工作了七十多年的天地。不过,来定制家具的顾客越来越少,现在的工作主要是维修,就是对自己为主顾门打造的家具的维修,附近胡同人家的很多木器家具都是他打造的,而且有不成文的服务措施约定——终生保修。我们院里李奶奶家的那个桌子、椅子就是木匠爷爷刚出道的作品(我叫作品,他叫活儿),至近享受着木匠爷爷优质免费的服务。
有时候,自己当年打造的活儿被当垃圾扔掉,或者当废品卖掉时,很多都会从他眼前经过,自己的活儿一般都能认出来。每次都要上前查看一番,遇到那种还能用的活儿,就叹息,“虽然老点,还耐用啊!”
我也劝他赶紧退休,安享天伦吧。他说;“附近胡同里住的大都是老人,都是自己几十年的老主顾,用的都是老木器,还有很多都是自己制作的,如果自己退休,一旦有个什么事的话,谁给修啊,就是有别人修,我也不放心啊。”
木匠爷爷都快八十岁了,至尽仍旧耳不聋,背不驼,身体可硬朗呢。他说,自己还长寿呢,自己的活儿还没有退休,自己就不能死,等到自己的活儿都退休了,再谈别的。
去年西海边上修木亭,有个活儿,那几个年轻工人一直攻关不下来。后来,老将出马,木匠爷爷采用一个已经很久不用的传统方法,给解决了这个被称为技术难题的活儿。那段时间,木匠爷爷可风光了。现在人们在木亭里吹拉弹唱,仍旧不忘当年木匠爷爷之功,亭的名字就是以木匠爷爷名字命名的,其实当时他是极力反对的,为了不驳大家的面子就这个样了。
一提这事,木匠爷爷就特别有精神,他觉得自己的用处还是蛮大的,他还要每顿多吃几个馒头,在多活几年。
几天之后,我屋里就有好多个木花做的装饰品了,还有几个稻草人挂在窗子上,还别说,自己做的就是不一样啊,我谁也不送,就送木匠爷爷。我挑了几个特别好的,送给了木匠爷爷,他把这些礼物放在显眼的位置。不几天,孩子们就聚集到木匠铺前面来了,木匠爷爷谁都不给,让他们自己做。
不过后来,几个胡同游的人力车停在了木匠铺门前,原来是几个外国游客对那几个摆在外面的装饰品产生了兴趣,以为可以买的。木匠爷爷丝毫不吝啬,全都送给那几个游客了,而且坚持不要一分钱。他们问为什么,木匠爷爷回答,你们喜欢我就高兴。
对木匠爷爷这个行当的感情经历了一个有喜欢到忽视再到喜欢的过程:童年时代我们喜欢这个,甚至我们当一种我们无法玩的游戏;上学的时候,我们的精力都集中到足球、游戏上了,早将木匠活儿抛至脑后了;现在,我又重新拾起儿时不可深入的游戏,而木匠爷爷也比当时大方多了,我要什么他给什么,我要学什么他教什么,小时侯这想都别想。如今,我把木匠活儿当成一种全新的休闲方式,玩这个的应该不多吧。我跟木匠爷爷约定,以后节假日、休息日有时间的话,我就来讨教,我甚至想买猪头拜师。
其实,我早就是木匠爷爷的学生了,耳濡目染,言传身教,其实就在平常的生活中,可能我已经忘记了、忽视了或是写不出来了,可是我仍然坚信木匠爷爷对我们这群孩子潜移默化的影响。
木匠爷爷仍然以几十年前那样的工作态度忙活着,我也仍然像儿时那样从他身上汲取着某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