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亲我的爹娘
来源:读者时代 | 作者: 孙耀华 | 发布时间: 2023-06-28 | 64289 次浏览 | 分享到:

 

  ――在父亲节来临之际,献给天下所有的父亲们

  

  在我的同龄人中,已经很少有人称父母为“爹娘”了,即便是在农村,比我年轻的一代更是如此,他们大都改称“爸妈”了。我至今依然这样称呼我的父母,并以之为这篇文章命名,我想这大概和我身上所散发出的特有的乡土气息及这二十年来与他们相依为命的经历分不开吧!我一直想为他们写点什么,可总自惭文笔不够好,不能把这二十年都积在心中的情感给完全地表露出来。今天拿起笔,绝非自信自己已有了这样的文字功底,只是情感所致,无法顾及其它了。

  

  (一)亲亲老爹

  

  爹这辈子是个可敬又可怜的人。

  

  说爹可敬,是针对他这些年来为我、为我们这个家默默地奉献着他的一切,汗水、青春甚至生命。而说爹可怜是针对他苦难的童年而言的。爹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遇上了三年自然灾害,其中最严重的莫过于现在常听才人们谈起的“五九年”。奶奶(爹的养母)说那时候村里三个男人抬一捆稻草,风一吹连人带草都被风卷到路边的沟里去了,我不能想像那个时代的艰难。我问爹的时候他不说话,脸色灰灰的,头低垂着。我知道那是他心中永远的伤痛。在这次浩劫中,爹的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及父母都饿死了,一家人只留下了爹与大伯。那晚,爷奶把从食堂打来的唯一一碗面条给了爹与大伯,而他们却在夜里离开了人世。那时,爹只有三岁。爷奶死后的第二天早上,他又爬至食堂门口去打饭,被掌锅的恶棍一脚给踢了出来。这话是爹在一次喝醉酒之后说的,说这话的时候,爹泪流满面,大声叫喊着说自己命苦。我不能想象一个只有3岁的孩子被一个人高马大,满脸横肉的男人一脚踢出来的情景,更不敢想象这曾在爹年幼的心灵上留下多深的创伤。

  

  后来爹就依附着大伯大娘度日。大伯是“倒插门”去大娘家的,在家里自然做不了主,一切都由大娘说了算。爹6岁的时候就被叫去拾柴,一天下来拾满一筐就能吃一碗饭,拾半筐就只能吃半碗,拾不着就别打吃饭的主意。那时,遍地都是拾柴挣工分的人,一个6岁的孩子又能到哪里去寻找那能换回一碗饭的一筐柴呢?实在没办法,爹就要耍点小聪明:找些树枝树杈支在筐里,上面再放上些枯草之类的东西。看上去也是“满满一筐”。不过,这并未给他带来料想的结果,相反,第一次就被大娘给发现了。把他打了个半死,然后又把他扔进屋子后面的沟里。那时,正直初冬,冰冷的沟水泛着肮脏的气泡。幸亏爹命大,不然,他不被淹死也被冻死了。

  

  眼看爹就活不下去了,幸好村里有一位好心的老人出面和大伯商量,建议把他送到别人的家。于是,爹就来到另一个家中,这是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妇,尽管穷,但他们都很疼爱孩子。对爹来说,这就是天堂。爹去他们家的时候,老俩口还摆了三桌酒席,请了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很是热闹了一番。这家的男主人是安徽人,年轻时因谋生需要来到河南,后来与当地的一位女子结婚。他为人厚道,而且做得一手好木活,周围的人都热情地称呼他为“李木匠”。那时,他在公社的木业厂上班,“三斗高粱”算是每月的工资。不久,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就兴起来了。这对夫妇在安徽两个同族侄子的劝说下,带着爹回到了安徽阜阳的一个小村庄。这一住,就是三十一个春秋。

  

  和天下所有的农民一样,勤劳是爹的本性。而我最早领悟到这一点却不是在他劳作的时候,而是在安徽迁往河南的途中。我不知道当年8岁的爹在从河南迁往安徽的途中是否想到将重返身后的这片土地。但在31年后,他的确这样做了。爷爷的那两个侄子,原本就不同意他收养爹。后来在迁往安徽时也意图反对把爹带着。但这些都未动摇两位老人爱子的心。也许老人家心里明白侄子毕竟不是儿子(尽管是收养的),对于这件事,他那两个侄子很是不满意,因为这样就意味着他们将无缘于爷爷那三间房屋的家产。但不满归不满,见于爷爷在族人中的威望,他们也只好忍着这口气。后来,也就是爷爷死后,他们终于把这口恶气给吐了出来。接二连三地向我们找茬,先是爹在送奶奶看病时,架子车轧到他们的粪堆边子,他们就胡闹起来。后来,我们家的土地与他们家的地相邻,他们家就不断侵占我们的土地。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对于还未解决温饱问题的中国农民来说,土地就是他们的命根子。爹忍无可忍,就去找他们理论,结果被他们打的浑身是伤。再后来,家里唯一一头值钱的母牛在分娩前夜也被人偷去。由于没有足够的证据,我不敢断言这件事情与那伙人有关,但村里的人都说:这贼离不了近线。一连串发生的事,终于坚定了爹离开那里的决心。于是我们全家于1991年冬天迁往爹以前的家乡,河南信阳的一个小村,那时交通还不发达,再说我们也没钱雇车,所有东西都是爹一个用架子车拉过来的,从安徽到河南130里路,爹四更出发,当天夜里到家,途中饿了吃一些随身带的干粮,渴了向路边的人家讨些水喝,然后歇息一天再回去拉。我记得那个清冷的黎明,睡意正浓的我被爹叫醒,和大姐一起坐进了架子车上的被窝里。爹拉着我们出发了,没多久,我就在大姐怀里睡着了,一觉醒来,我们已经到了河南境内的新蔡县城。从来没见过那么多车那么高的楼房的我乐得把手拍得通红,还迎着来来往往的汽车开始一、二、三、四的数起来,从进城到出城,一共112辆。那时,8岁的我只上了两个月的小学,只会数到100,后来又数了12辆,大姐告诉我一共112辆。

  

  迁到河南,除了拉来的粉子换了糊口的大米外,我们一无所有,连房子也是住别人的。后来,爹就和大姐摔砖,然后请人在村子里的土窑里烧。三间平房的砖都是大姐和爹一块一块用手捏出来的。那是我和二姐在读小学,娘料理家务,还要照顾多病的奶奶……

  

  1997年冬天的一个早晨,爹在干活时着了凉,他没在意。对于钱忙人忙的农村人来说,看病是一种奢侈,不到支持不下去的地步是不会去看病的,男人们更是如此。但是,想不到这小小的感冒却险些夺去爹的生命。几天后,娘发现爹吐出的痰中带着血丝,就催他去县人民医院作一次检查,结果却把我们全家人给吓坏了:肺结核。医院,我们当然住不起,只好买了药回家治。一时间,家中的桌子上排满了各种各样的药。爹让村里的医生帮忙打针,可反复12次,人家就不给好脸色了。爹不愿求人,就自己给自己打针,刚开始总是扎不到正确的位置,还有一次扎在了血管上针头刚拔下,血就喷了出来,吓得全家人都愣住了。那一段时间,奶奶常到村里的庙园里烧香,求菩萨保佑爹早日康复。也许是爹一直坚持用药,也许是奶奶的诚心感动了上神,半年后,爹的病奇迹般的好了,娘一高兴就把家里的三只老母鸡杀了两只,说是庆祝一下,对于一向节俭的她来说这样的举动是很少见的。

  

  爹对土地有种特别亲的感情,总感觉家里种的地太少,像是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村里有谁外出打工,爹一定和他提前打招呼,说愿种他家的土地,并且每亩地愿付50元的“地租”,后来我才知道这全是因为我上学缴费的需要。的确对农民来说,只有卖粮才能换点钱。没有土地哪来的粮食呢?早年有大姐和二姐帮忙,农活还勉强的对付得过去。后来,大姐出嫁,并且全家迁往本溪,二姐又出外打工,我在外地上学。年过半百的爹娘种着家里17亩地,每次回家总发觉他们老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背也更驼了。我知道这些都是为我累出来的。

  

  作家雷抒燕说过,无恩爱不结夫妻,无恩仇不结父子。我不知道我和爹前世有无恩仇,但我承认,我们这间是有隔膜的,也很少进行思想和感情的交流与沟通。每次回家,他都问一下我在校的学习和生活情况,然后又忙他的活计去了。等我走的时候,他又塞给我一大把带着体温的钞票,说一些要与人和睦相处和夜里小心着凉之类的话,然后默默的看着我离开的身影。我和爹之间唯一的矛盾就是关于他抽烟。他体会了抽烟的危害,所以一再告诫我将来不要抽烟,但却控制不住自己,一天一包,几乎是惯例。为了他的健康,家里人都劝他戒烟,他也努力过。但好几次都不成功,后来他就不听劝了。家里困难的时候,他就用我写过的作业本卷着陈年的老烟叶抽两口,不一会儿他就被呛的咳声不断,家里人看了又心疼又无奈。

  

  爹一向关心我的学习,他深深的体会到了做农民的悲哀,而改变命运的途径只有一条,那就是抓住天堂甩给农民的鞭子――高考。2003年我因4分之差没有进入理想的大学,回家大哭了一场。爹没有责怪我,反而鼓励我说复习一年吧,这么多年都过了,这么多钱都花了,咋还在乎这一年呢?的确,贫穷的家在供我上学的这方面是再慷慨不过了,村里的孩子也只有我在求学的这一条路上坚持到最后,我想这和我爹在这方面的支持是分不开的。

  

  又快一个月没有给家里人打电话了,上次打电话,爹说邻家的男主人死了,死得很突然,正和别人下棋,突然就倒下了,还没有送到医院就死了。那是一个怎样健壮的50来岁的男人。这令我想到了我的老爹。爹在电话那端说很惋惜,我无语,心中却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慌。是啊,农村沉重的农活及低劣的卫生条件,使许多勤劳善良的父老乡亲常年疾病缠身却无处治疗,有的过早就去世了,什么时候死神也会突然把爹从我的身边拽走。爹在那边听我不说话,一连问了我两句:“你咋了?”我抽了一下鼻子说:“没啥,天冷了,你和娘多保重身体。”

  

  这篇文章在别人看来,也许是琐碎的,的确。但这却是我二十年来如此深情全面的写那可敬可怜的老爹。结束这篇文章的时候,正直傍晚,初冬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室内留下一条彩色的余辉,此刻,我那家中的老爹又在干些什么呢?是在地里劳作还是操劳家务还是在阳光下打盹,掰着手算远方儿子的归期?50多岁的老爹依然担负着全家的重担和娘一直耕种家里的近20多亩农田,什么时候,我才能接过爹肩上的重担,让他享受属于他的天伦之乐?

  

  (二)想娘

  

  想娘,想一辈子都受苦受累的娘。

  

  娘这辈子挺苦的,娘姐妹六个她排行第三,家里没有男孩,外祖父怕断了香头便收养了别人家的一个男孩,那男孩来时已经19岁了。

  

  娘有病,听五姨说娘先前是没有病的,5岁那年一个夏天的晚上,娘睡在院里的床上。突然电闪雷鸣,天空下起了大雨,那是几十年少有的大雨。不一会地上的积水便浸过膝盖,屋子里进了水,家里的大人都忙着向地势高的地方转运粮食。一切妥当之后,祖母看着呆成一团的女儿们,忽然问:“三妞(娘的乳名)呢?”于是大家赶紧屋前屋后地找。最后在屋后的草堆里发现了她。那时娘吓得嘴唇发紫,话都不会说了,后来虽几经治疗,但还留下了后遗症。听奶奶说,娘刚生下大姐的时候,经常一个人夜里外出,还说发了水,外面有很多的鱼。每当这时,全家人总是吓破了胆似的到处找。后来,家里怕她出事,就用绳子把她捆了起来,这时候娘总是哭,说外面很多鱼哩,你们咋不让俺出去抓呢?

  

  娘29岁生了我,这无疑是她一生中最高兴的事了。上个世纪80年代早期,农村计划生育政策不是很严格,娘生下二姐满月那天,村妇联主任就催她去做手术。娘笑着说你看俺都快三十了,还能再生吗?村妇联主任就说,那你就和别人立个保吧。立保,就是订保证:村里人八个妇女一组,每人交120块钱,一组中只要有一个妇女违了规生了孩子,那么这个组的所有人交的钱都泡了汤。那时村里妇女中,娘最年轻,没人敢和她一组,娘就自己下了个保。不过,保归保,第三年冬,我就出生了。娘乐的逢人便说幸亏当初没去做手术,不然就没有这娃子啦!960块钱买个仔,值!娘一高兴,她的病便好了许多。

  

  娘说这辈子做错了一件事就是跟爹从安徽迁到河南,在安徽我们只种旱地,每人一亩且土质疏松,很容易耕种。而河南人均土地多且水稻土易板结,还多长草,娘刚来第一次下水田干活,面对一大片水汪汪的水田,听人说是人用手拿着秧苗给一根根插满的,娘吓得坐在路边哭起来。不过,哭归哭,活还是得干的。娘开始插秧速度很慢,别人插两根,她才插一根。但她不愿落人后,她早出晚归,一天的活儿干不完就不回去。那时,我放学回家帮着奶奶烧火做饭,大姐、二姐放学后到地里帮忙。常常他们干完活从地里回来的时候饭都凉了。一个农忙季节过后,娘整个人都瘦了许多,两眼深深地陷了进去,手指甲和脚趾甲里都钻满了污泥。

  

  去年春,爹为了凑足我的学费外出打工,只有娘一个人在家,到了插秧苗的季节,爹还未回来。我从学校打电话回家,娘说她已捞了溏泥,还请人帮忙卖了麦子,买了化肥。我想像着身单力薄的娘如何在溏里一铲一铲向岸边抛着沉重的泥地,禁不住哭了起来,娘说哭啥,咱穷人苦,我这一辈子还不就这样过来了,你好好上学,将来让娘享福,我含着泪恩了一声。

  

  和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娘无私地爱着她的孩子。我上高中的时候几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这时娘总会给我做一点好吃的,还笑着说是在招待“稀客”。夜里,我在灯下做作业,娘便趁着灯光做写活计,还不时问一些问题,如学校里伙食如何,老师待人如何等。问多了,在一旁抽烟的爹便不耐烦了,说他在学习你添啥乱呀!这时,娘便微笑着说:“我是他娘,我不问他谁问他,以后长大了,飞远了想问也不成”,但说后就不再言语了,心满意足地看着我埋头书堆的身影。高三下学期,由于学业繁重,我从正月十六离家直到高考结束后才回家,那天我到家时,娘正在喂猪,她见了我,先是一惊,然后又仔细看了一阵才笑着说:“昨天夜里我和你爹还说你再等几天不回来,我们便不认你这个儿了,以后还省得送你上大学,娶媳妇了。”娘说话的语气中满是欢喜与自豪,可我知道这句话包含了多少她对孩子的思念啊!

  

  上次给家里打电话,娘说:小麦已经种好了,今年红薯收成也很好,收了整整一间房子,我便让她给我留一些,等我放假后回去好吃。娘听后满口答应。其实,学校食堂里也有红薯,价格也不贵,但我想娘在那一大堆红薯中挑最好的那些,想着她远方归来的儿子吃红薯时狼吞虎咽的样子,一定会满意的笑了。这对她而言,未必不是一种幸福的享受。

  

  她老了,每次回去总发觉她又老了许多,因此,盼望回家而又害怕回家。让我倍感惭愧的是老了的她还不得不为生计奔波,还要供我上学。我希望能早一点接过她手中的活儿让她可以好好地享福。

  

  后记:这篇文章是前年看了学院报纸上一封父亲写给儿子的信后写的,之后,略做修改。今天再看倍感亲切,一如见了爹娘苍老而慈爱的容颜。从小学到现在,写了许多关于爹娘的文章,但我最满意的还是这两篇,至少它写出了这二十年来我最想说的话,现在爹在上海一家建筑工地打工,娘独自一人在家操持家务。他们还在为我奔波劳累着,一想到这些,我心中的苦也许只有我自己或和我有同样经历的农村孩子才能感受得到。

  

  有首歌叫《亲亲我的宝贝》,我只听过歌名,其实父母又何尝不是我们的宝贝呢?他们给了我们生命,给了我们所拥有的一切,他们是我们的至尊,是我们的宇宙,值得我们用所拥有的一切去珍爱,去顶礼膜拜。我们做儿女的所要做的,就是要尊敬他们孝敬他们,让他们安享晚年,快乐地安度余生。

  

  愿与天下儿女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