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麦在风中
来源:读者时代 | 作者:《叫母亲太沉重》 | 发布时间: 2022-12-19 | 41128 次浏览 | 分享到:

  小时候,家里的确很穷。

  

  在我降生以前,母亲精神上和物质上都极为痛苦,境况凄惨,除了稀饭和咸菜。她什么也吃不下去。她常常说:"即将降生的这个孩子命怎么这么苦?"我不知道她是否预料到了我今后的人生。

  

  母亲身体极差,不能出去工作,父亲每月28元工作便担负起了养家的重任。我们没有钱走门串户,协和邻里关系,邻居们因此很看轻我们。甚至院落里的那些孩子们也承袭了大人的世俗标准,拒绝和我往来,我从小便在各种异样的眼光熏陶下长大。我不说话,也不会笑,即使面对自己想要的东西,面对在别人看来值得高兴的好分数仍然如此。

  

  童年的大部分时间,我孤单地坐在家门口的小矮凳上看小人书或是沉思默想或是看着别的孩子游戏。看着他们脸上漾着童真的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从来没那样灿烂的笑呢?

  

  只有母亲是我童年的朋友。

  

  一天晚上,我坐的母亲的脚边,听她对我说道:“世界上有两类人,一类像小麦,一类像燕麦。小麦成熟的时候,一阵风就会把他吹倒在地,再也丫不起来。但是燕麦虽然也屈服于风的强劲,倒在地上,但是大风过后,却仍然能直地挺立起来。像小麦那一类的人经不起风雨,像燕麦那样的人才能够经受得起。”

  

  在承受生之艰难的同时,她不会忘记为自己建立一份尊严。

  

  当时我并不知道,母亲的这种令人尊敬的生存本能,是她品质中最不可动摇的一部分,也是我从她那里获取的最宝贵的财富。在她潜移默化的引导下,我幼小的心灵不知不觉变得坚硬起来,我想我应成为一棵燕麦。

  

  后来,我向父母争取了一项权利;每天放了学,我便按时往家跑,然后提个冰桶到路边卖冰棍。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有我的老师我的同学我的邻居,我丝毫不以为耻,反而觉得能为父母分担点什么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有一次,老师要求每个学生写的自己的日常生活,我大概是这样写的:“我每天放学或回家就提着我的冰桶到路边去卖冰棍,东街有时人多,有时人少,人少的时候就去解放路……”

  

  这个故事就这样写下去,没完没了,一次又一次换地方。当我被老师叫起来念给大家听的时候,教室里哄堂大笑。老师却大发雷霆,她以为我是在恶作剧,就捻着我送到班主任面前,让我把家长找来。可怜的母亲从老师手中接过我的作文本,从头读到尾,泪水又一次夺框而出。她发誓说,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真话。

  

  那时我总是看到母亲被我的一些言行惹得在我面前流泪。而后来她被无情得病痛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时候,我却从来不曾见她掉一滴眼泪。在那样的时刻里,我的心一阵阵绞痛,颤抖,心疼母亲的受苦。生命的战栗原来是何其的容易啊!

  

  我在9岁那年,母亲被医院确诊为不治之症,住进了医院,需要一笔昂贵的医疗费用。对于我们那个拮据的家,是再不可掏出一分节余的钱了!父亲急得焦头烂额,想方设法到处借钱,强作的笑容里明显露出苍老的神色。从父亲日渐憔悴的容颜中,我深刻地理解到:钱对一个人、一个家庭来说是多么重要啊!

  

  母亲比以前更沉默了。每次去医院看望她。她只是哀伤地望着我那目光遥远地仿佛是从另一世界传越过来的,令我感到莫名的恐惧。我紧紧地抓住母亲瘦骨嶙峋的手臂,竭力要把母亲从那个世界的边缘拉回到我和父亲身边。

  

  那个黄昏,母亲一个人从医院慢慢走回来,父亲和我赶紧把她扶到床上,陪她作在桔黄色的灯光下。那时分我默不作声地注释生命最亲近的这两个人。我竟天真地以为这一幕将是我们的永恒……

  

  后来,母亲突然说感到饿了,想吃些东西,父亲脸上微微露出喜色,仿佛对这个要求感到由衷的欣慰。他立刻站起身,拿个瓷碗下楼去了。

  

  母亲靠在床头,伸出手臂轻轻拂过我的头我的脸,无言的微笑。过了一会儿,她让我下去找父亲,我便仿佛领了圣命似地蹦跳着跑出去。

  

  当我和父亲端着热气腾腾的馄饨上楼时,我仰起脸问父亲:“妈妈是不是全好了?”父亲微笑着坚决点了点头,笑容里流溢着一脸掩饰不住的喜悦。那样的笑不知给我带来了我大的希望。“  那下星期的家长会我还要妈妈去好不好?”父亲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走到家门口,那扇斑斑驳驳的门不知为何紧闭着。父亲神色骤变,在门外犹豫了一会儿,像是鼓了很大的勇气费了很大的气力推开了房门。就在那一刹那,我听到父亲手中的瓷碗“当”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而门边滚着一个贴着骷髅标签的农药瓶。

  

  母亲终于没能救活,她原来本是那样顽强地向往生命,却用自己的双手亲自切断了与这个世界的一切联系;她原本右以继续生存下去与她深爱的这两个人共渡难关,却不忍拖累家庭而义无返顾地扑灭了生命的花。

  

  她匆匆留给我们的话很简短,其中有两句一直纠缠着我:“……女儿不要怪我,我逃避了一个为人之母责任,将来如果有一天,女儿能够理解母亲的举动,公正地看待的她的母亲,那将是我最大的欣慰。”

  

  我念着念着,觉得全部美梦像一个美丽的肥皂泡一样支离破碎,感到自己似乎也已经离去,已经走了,对这间房子来说已经死掉了。这时刻,我突然迫切地需要温情,需要爱抚和亲切的话语,可是一切已在刹那间改变,一切不可能再回到过去的生活了。

  

  母亲离开我们有很长时间了,从那以后我对“妈妈”这个词感觉很陌生而遥远,在心里我只称我的妈妈为“母亲”

  

  “妈妈”是儿女对最亲爱的这个人亲昵的称呼,而母亲不同。

  

  母亲,一个愿意自断羽翼,带上脚镣,终其一生成为奴隶的人,是一个愿意独自承担一切苦厄,忍受曲解,背负绝望的人,是一个愿意为家庭为爱人暂断自己的幸福,失去整个世界的人。

  

  我想到母亲该为我感到骄傲的,我没有为她的选择而怨忿或流泪,因为那并不是她所希望看到的。

  

  我只是小心地珍藏着童年有关母亲的一切片断,珍藏着那个关于小麦和燕麦的故事。每年的深秋,我都要到郊外去寻一把金黄浅黄的燕麦,看它们在风中孤独地劲舞。

  

  母亲,那是你吗?

  

  母亲,那是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