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六月天，似乎要把人烤焦，老天爷根本不想让庄稼人活命。
这样的天气，除非是在“双抢”的时候，正午的时候人们一般是不会出门的。但是这段时间却是农作物生长的好时机。在夏天，家家菜地里都有好多蔬菜，而这时候的大宗菜就数辣椒了，我家也不例外。六月的辣椒一般都要顶两三个月的菜。比如把辣椒晒成干，剁成酱，磨成辣椒粉等等。吃饭的时候，随便沾上些辣椒，都能把一大碗米饭给“消灭”掉。
那年中考结束后，我在家里等着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在家的那段时间，真的是特别郁闷。由于长期在学校上课，地里的活一点都不懂，我有时候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想帮也帮不上。那些读过的书怎么也调不起我的兴趣，而家里的黑白电视机只能收到一个台。
母亲见我在家一直都闷闷不乐，就提议下次赶集的日子要我和她一起去卖辣椒，长这么大我还没有去卖过什么东西呢！我二话没说就高兴的答应了。
六月的辣椒，红红绿绿，甚是好看！
傍晚的时候母亲到地里采摘了辣椒，分两次才挑回来。一担是红的，另一担则是绿的。辣椒不能用水去洗，否则第二天就会全部烂掉。晚上母亲用湿布把辣椒一只一只小心地擦拭着，擦过的辣椒比刚摘来时显得更有色泽。
母亲是早上四点多起床的，直到她收拾好担子，才把睡得很熟的我叫醒。她用手掂量了一下，才放心地把红的一担交到我的肩头上。因为红的已经熟了，在筐差不多大的情况下，红辣椒相对来说要轻一点的，而且红的分明少好些。
“重不？”母亲关切地问。
“没事，就这些辣椒，我还是挑的起的。”我充满自信地说。
“路上累了的话就多歇会儿，不要把自己压着了，你肩膀嫩，受不得重东西。”在我一再强调没事后我们才上路。
我们村离镇上有十里的泥土路程，都是坑坑洼洼的。十里的路，在我平时上学来说，那是不在话下的。因为就一个书包，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是今天不一样，我身上是五十多斤重的辣椒，而且平时没有挑过这样重的担子，还要走那么远的路。
我们五点从家里出发，都没有顾得上吃早饭。因为去晚了，就占不到有利的位子，那样辣椒就比较难卖出去。但是要能碰上辣椒贩子的话，就可以早点卖了回来。
开始的时候，我浑身充满着激情。因为这里面盛载着不仅是辣椒，而且还有我家的希望。我在前，母亲在后。这一战绩也仅仅保持了几分钟而已。因为很少干农活的缘故，我对挑担子一点都不懂。还没有走到两里地的时候，我的肩膀就被压的生疼，母亲赶紧过来给我揉了揉。
“没事，我自己来吧。”我强装出很轻松的样子。
母亲还是很心疼地给我揉了好一会儿，看着她那双长满老茧的手，我的泪只能往心里流。本来她还要把我筐里的辣椒再拿点到她的筐里，由于这两种辣椒颜色不一样，只得作罢！一路上我歇息了七八回，每次都是母亲在前边等着，我也不敢太怠慢，就鼓起劲又上路了。
母亲一直走在前面。她身材不高，甚至可以说有点矮。她花白的头发挽在脑后，沉重的辣椒担子一起一伏，压的母亲直不起身。薄薄的晨雾飘落在母亲的身上，晶莹的一层，闪闪发亮。走累了，母亲就停下来换换肩，歇歇脚。她佝偻着背，有力的双脚大步地向前迈着。
母子俩人，一前一后，穿行在乡间的土路上。路上鲜有行人的身影，太阳还没有升上来，但分明能感觉到它的光亮。路两边的稻子黄灿灿的，只等着人们挥镰了。虽然是早上，由于气温并不低，我们还是出了好多汗。
到镇上的时候还不到六点，我和母亲马上摆好阵势，准备大干一场。
我们找到一棵临街的树，这样等到太阳出来了也不怕。我从箩筐里拿出塑料雨布，和母亲一起把它整理平坦。母亲把辣椒从箩筐里小心翼翼地捧出来，生怕磕着碰着那些小宝贝们。
街上没有多少人，有的都是和我们一样来赶早的。大家都已经摆开地摊，并不怎么宽阔的街道一下子显得狭窄了好多。
这时，母亲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叠得很整齐的零钱，并从中抽出两张五角的票子。
“军儿，去买碗米线吃吧，赶了一早上的路，肯定饿坏了。”
“不饿，真的，一点都不饿。”
“傻孩子，整天在学校，你哪受得了这苦啊。”母亲很心疼地说。
……
我无语，执拗不过倔强的母亲，只好接过那带着她体温的一块钱。
母亲平时很节省，她自己是不舍得吃的。我把母亲给我的钱攥在手心里，紧紧的，已经感觉有点粘糊了。在小吃部的门口，我来回走了好几次，最终还是没有进去。
回到摊子，母亲已经卖了好几斤。但今天的价格不怎么好，只卖到五角钱一斤。
“吃饱了吗？那家店的米线味道怎么样？”母亲很关切地问我。
“嗯，挺好吃的，那老板给了我一大碗呢！”我拍了拍肚子，努力高兴着说，“看我吃的多饱啊！”母亲苍老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满意的笑容。
母亲种的辣椒确实是好，每个都是那么的厚实、饱满。但今天卖辣椒的人太多了，竞争很厉害，都在相互压价。你卖五角，我就卖四角五。辣椒卖不掉的话，只能拿回家晒干，要不就便宜那些辣椒贩子了，他们可以用更低的价格收购辣椒。
太阳渐渐的升高，气温也随之攀升了好几度。
开始卖五角钱一斤，可是越往后，越不好卖了。一个是放的时间久了，辣椒就容易失水，失去了先前的光泽，有些甚至起了褶皱；加上天气太热，来买东西的人本来就少。
不多会儿，一个打扮入时的中年女人来到我们的摊子前。这女人头发梳的油亮，画着浓浓的眉毛，一对大大的圆耳环垂在耳朵下，嘴唇涂着朱红色的唇膏，给人特别耀眼的感觉！加上一身大红的连衣裙和一双透明的高跟凉鞋，一副十足盛气凌人的样子。
“这辣椒怎么卖啊？”她边问边用手翻看辣椒被虫子给蛀了没有。
“人家都卖五角，我家四角五。你看辣椒又好又便宜。”母亲赶忙迎上去。
“怎么还这么贵啊？不是四角吗？”那人扯着嗓音说， “四角我就买点。”
母亲没有办法，只得答应。
“一共是三斤二两，军儿，给母亲算算。”
“一块二角八。”我脱口而出。
一块二角八。”母亲对那女子说。
“还不错哦，卖辣椒的还带个秘书，真好玩！”那女人在她那华美的钱包里，从里层翻倒外层，从外层翻倒里层，掏了好一会功夫，给了母亲一块钱。
“今天就这些了，没有零的，其它的都是些大票子，给了你们也找不开。”一副不把别人放在眼中的样子。说着就把那一大袋挑好的辣椒拎走了。可我分明看见里面还有好多零钱。我正要去和那女人理论，母亲却一把将我拉了回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这是母亲的处世哲学。
我的眼中除了对那女人的愤怒，就是对母亲的不理解。
我看着汗水顺着母亲额前的刘海往下淌，在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挡不住的是一脸的疲惫。蓝色的“的确凉”贴在她瘦弱的身子上，渗出点点盐白色的斑点。母亲站累了，就在摊子前蹲会儿，感觉好些再接着站起来吆喝，嗓音分明已经有点沙哑了。可是为了省钱，母亲口渴了却只喝用罐头瓶装的白开水，我的心在颤抖。
接近中午的时候，树叶已经开始打着卷儿，知了没完没了的叫着。我也开始有点支撑不住了。这时一个很矮且瘦的但显得很精干 的小个子辣椒贩子凑到我们的摊前。
那些辣椒贩子将辣椒从农民手中低价收购，然后贩运到县城去，一般都有百分之几十甚至几倍的差价。他们等农民卖不出去的时候伺机大量收购，他们知道菜农很少把卖剩的带回家，因为带回家的辣椒也就只能晒干或做辣酱了。
“卖不？再不卖我们可就收摊了。现在还收你们四角，到时你们想卖都卖不出去了！”小个子眯着狡猾的小眼睛说。
我们家的辣椒比其他家的都要厚实，而且没有喷过农药。辣椒树上的大青虫每次都是母亲一条一条用竹筷抓下来的。那些辣椒倾注了她很多的心血，从播种到分栽，再到给辣椒培肥，更辛苦的是在这样的大热天给辣椒浇水。若大一块地，几担子水浇下去根本见不到影子，一般母亲都要挑十几担才顶事。她对待那些她亲手种植的辣椒，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样，一点都不舍得亏待了它们。母亲实在是心疼那些辣椒！
“没事，卖不掉也不管你什么事。”母亲努力不使自己难过，但眼望着面前的一大堆辣椒，还是显得很失落。
额前的汗珠不停地往外冒，我的心开始变的浮躁起来了。
“卖了就算了，要不然还得挑回去。”我开始埋怨母亲那股子韧劲了。
炙热的天气很容易使人心烦，看着别人把那些没有卖完的辣椒一筐筐都卖给了那个贩子，我的心就更着急了。
那小个子好像看出了我们的心思似的，又凑到我和母亲旁边：“别人可都卖完了，你们娘俩要把这剩下的重新带回家不成？”他知道母亲不想把辣椒再带回家，“现在我的价钱是三角，过会儿可三角都卖不到了，你们好好考虑考虑吧。”带着威胁的口吻又到其他摊子转悠去了。
我粗略估计了一下，一上午我们的辣椒大概只卖出了三分之一，还有七八十斤呢。
母亲担心我再这样呆下去，会中暑的，等到那小个子再来询问的时候，母亲就暗自下决心要把辣椒卖了。
“现在终于肯卖了？我不早告诉你要卖了算了嘛,这是何苦呢？”那小个子一脸胜利的表情。
“你看我家的辣椒，刚才还卖五毛呢……”母亲死心地说。
没有等母亲说完，那小个字就不耐烦了。“现在行情不一样，你想卖五毛，你就去卖好了。”
“能不能再给高点，比别人的好多了。”母亲近乎哀求地说。
“三角已经是很高了，我都算照顾你们了。”小个子不肯让步。
“那我们不卖了，军儿，我们挑回家去。”母亲说得很坚决。
“这个我考虑一下，嗯……”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我们的辣椒最终以每斤三角四分钱的价格卖给了那小个子。加上先前零卖的，总共才卖了四十三块六角钱，那可是一百多斤上好的辣椒啊！
母亲把那钱数了又数，确信没有出错，才把那钱叠的平平整整，然后折了又折，装在塑料袋子里，小心地放心她那贴身的衣兜里。
回来的时候，头顶的太阳毒辣辣的烤着大地，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偶尔有辆农用车经过，扬起一层黄土。路边的稻子有的已经卷了伏倒在田里，无精打采。一路上我们只是低头赶路，沉默无语。
这时肩上虽然没有了辣椒，可我却感觉不到一点轻便，反而觉得越来越重，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而前面的路，还在延伸，望不到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