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走的那样仓促以至于没来得及对我们说什么临终遗言。至今,我依然记得他刚刚咽气的样子,像是熟睡了或者昏迷。我从来没如此接近死亡的人,没有了常人的气息,从此,阴阳相隔。那时那景我永远不能忘怀,对死亡的恐惧没了,只有悲恸,还有遗憾。父亲走的令人叹惜和遗憾。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临终无言,想来父亲有多少没有说出的话,和交待家人的事。最让我伤怀的事是父亲本来不该走的,是因为我们没有尽到照顾好他的责任,以至于他走时必定也怀着伤感离去。我很后悔为什么不能宽容他的一些自私,而是用关爱宽慰他的孤独。父亲一向独来独往,死后没有朋友来悼念他,只有单位工会送来挽联。甚至父亲的至亲都没能得到他离世的消息赶来送葬(因为联系不上)。父亲孤独了一生,连他的伴侣我的母亲都不能了解他、理解他,他们吵了一辈子,最终都没有互相谅解对方。父亲心里的话随着他的离世永远不被人倾听了。

  

  我爱父亲,是用另一种表达方式的爱,过年过节向来都是给他买一些喜欢的东西,却没说是给母亲买过什么,也许是出于对一家之长的敬畏,但更甚的是一种敬爱(敬而远之的爱)。

  

  父亲是一个完美主义者,这一点能在多个方面体现。父亲从事兵工业铆工工作,无论多么复杂的工艺,在他手中就像拼接七巧板般的灵活自如,他在单位驻地方圆几里的小镇赫赫有名,哪个乡镇企业上机械项目,几乎都会找到父亲帮忙。父亲接手的工作总是能保质保量地按时完成,为此,母亲很是在自己乡亲父老面前风光。只是父亲很不善交际与人来往,加之母亲也并非善于钻营之人,因此,父亲像是一座未被很好开发的宝藏,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被人遗忘了。父亲的性格决定了他的人生价值,他身怀高超的技艺,却偏偏喜欢摆弄自制一些工具、厨具之类的东西。像吃饭用的小铁勺、小叉、炒菜用的炒勺、笊篱等等,件件精巧无比,不锈钢的质地,无论做工质量美观实用性都不亚于成品买来的,它们在我眼里就像一件件工艺品,在物资紧缺的年代,能用这样精美的餐具,那种感受就像使用皇族的银器一般高雅。最令人称绝的是他可以用几截铁皮烟囱造出水桶来,这种水桶的造价仅仅是几截烟囱的价格,因此,许多邻居都来求父亲加工,父亲也来者不拒。锻造这种水桶完全是用一柄木槌,一槌一槌锤出来的,父亲的手一到冬天就裂很大的口子,即便如此,他也乐此不疲。不但免费加工,水桶时间久了锈蚀漏了,父亲还能用焊锡补漏,手艺高超,一只水桶在父亲的维护下能使用很多年。而且,父亲还会打制首饰,这或许就是触类旁通的道理吧!

  

  父亲的才华令人称谓,但他待人的方式近乎苛刻十分不讨人喜爱,他对子女、对亲友、对邻居,向来缺乏沟通,只是封闭在他狭小的空间里,孤芳自赏。父亲很少打孩子,更少教导我们,印象当中除了工作他喜欢坐在桌前看书或研究画图,一坐就是半宿,为此,他需要常常滴眼药水。印象当中除了他的眼睛不好、脾气不好,我总不见到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父亲好吃猪头肉,这可能是他晚年患心脏病的原因(高血脂造成的)。我始终觉得他的脾胃如此好定可以长寿的,我祖母就活到了八十多岁。至今,我依然深信,但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这么走了。许是他无法走出自己孤立的世界,抑郁而去了。父亲凡事过于极端,凡是他爱的东西就是一盆花、一件物件,如果被稍有损伤他必定大发雷霆的。

  

  记得,父亲喜欢养花,有一次亲戚送他一盆仙客来,他如获至宝,在我们寒冷狭小的居室内百般呵护,因为仙客来惧冷,他将花放在炉台上,结果,母亲在炉台上做饭时不小心蹭折了一茎叶片,父亲对母亲大声斥责,令母亲很是伤心。这种事在我们家是家常便饭,常常是不知是谁不小心将什么东西弄坏了,结果招来父亲的责骂。父亲珍爱的景德镇的茶杯、茶壶,为数不多的家具等等常常因为我们的不小心打坏、损伤,那时我们一看闯祸了,便惧祸逃跑不敢回家,以此来逃避父亲的责骂,而父亲只能是对着母亲发火,久而久之,母亲也躲了。如此,父亲郁闷不堪。也造成了我们不与父亲亲近的原因。我们都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东西在他眼里如此珍贵,甚至超越了我们。其实,父亲对生活充满了幻想和浪漫的情怀,他喜欢美好的事物,有很高的审美观念和审美情趣,他喜喜欢月下品茗赏花,喜欢京戏、喜欢穿考究的衣服……。总之,他是一个对生活充满热情的人。父亲在我们眼里是非常讲究的人,这种习性对现代人来讲就是所谓的“小资情调”吧!可是我们的生活水平仅停留在温饱的状况下,无论如何是令他不能如愿的。尤其母亲只是一个懂得锅碗瓢盆的家庭妇女。归根结底他们婚姻的失败在于二人根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他们没有共同语言,连最起码的经济基础都不牢固,他们的结合没有任何保障,从而造成结婚不交心的畸形婚姻。对于一个没有事业心,只追求生活小情调的人来说,这无疑是非常不幸的事,给父亲悲剧式的人生埋下了伏笔。父亲对生活的不如意,令他个性孤傲,对人对事总不能宽怀以待,给人的感觉寡情薄义。

  

  父亲即令我们骄傲,也令我们惧畏,他常是雷霆万钧的发脾气。这可能与他不得志有关。父亲家在城市,到小城镇里来工作,与他一起来的同乡有的升了官,有的生活的很滋润。只是父亲因娶了当地人的母亲。所谓福利分房等等的好事,都与他无关了。在物资紧缺的年代,一切物品均是计划供应,靠父亲一人仅有的那点布票、粮票、油票……来养一家六口人实在是困难,加之还有一位年迈的老奶奶,父亲是个大孝子,从不间断给奶奶寄生活费,为此,拮据的生活更加拮据,即便是这样,父亲也从来没有断过给奶奶寄钱,他宁可让家里受为难。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父亲与母亲之间的矛盾多来自于经济上的,直到我们都工作了才稍有缓解,但是长期以来不能相互谅解养成的习惯性相处方式,造成了他们在其他事情上的针锋相对。父亲脾气倔强、急躁,而母亲则不善于变通,更不懂得忍让。妈妈没有贤惠的名声,但她很能干,也很疼爱我们,这与父亲的寡情,形成鲜明的对比,自然作为儿女我们感情的天平倾向于母亲,在我们眼里是母亲一手养大了我们,而非父亲。长大后自然对母亲是百般亲慰,对一向强势的父亲则是在逢年过节例行公事的问安、孝敬。

  

  其实父亲不可谓不爱我们,他的表达来自内心。我总觉得他还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充满了任性与蛮横。只是没有人来宽容、爱慰他。

  

  孤僻一生的父亲到了老年脾气更加冲,直到他去世的前几天我与丈夫去探望他,他固执的脾气令我忍无可忍,但想到他的病情,我自认为巧妙地回避了他。那时我依然没有想试图理解他为什么会提出那样看似无理的要求,现在想来,他是希望被关注,希望得到子女哪怕一刻的关怀。父亲太孤独了,清高的他不肯显露他的渴求,直到死,他也没有表达出来,就是那么无奈的说:“就那样了吧!”这似乎是对他的一生无奈的注解,无论他对生活怎样的热爱,但他似是不被老天所眷顾的弃儿,有才华,有向往,有妻儿,却挣脱不了压抑的苦闷,一无所有孤独终老。可悲可叹!

  

  父亲走了,在一个黎明的早晨,驾鹤西归。他是一个很浪漫的人,(这是我现在才领悟到的)静悄悄的走了。没有打扰谁,没有麻烦谁,就这样清静地了却一生。

  

  父亲永远睡在了他喜爱的大自然中。安息吧!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