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婆是个普通的老人,离开我们已有一年多了,但关于外婆的记忆依然那么清晰。

  

  外婆经历了许多事:嫁过两个男人,抚养四个孩子,守寡二十年,还痛失了大女儿(也就是我妈妈)。这是一部血泪史,其间的每一个变故都足以让人一蹶不振,对生活失去信心。但印象中的外婆是乐观的,接人待物都是那么豁达与开朗,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伤心难过的痕迹,好像没有什么困难可以把她难倒,给我们这些后辈树立了榜样。

  

  外婆一生坚持与人为善,即使是面对自己的仇人。在我六岁那年,妈妈因为不堪忍受奶奶重男轻女而产生的种种矛盾喝药自杀了。得知这一消息,伤心欲绝的外婆和二姨赶来了,气愤之下二姨打了奶奶的脸,外婆看着惊慌失措的奶奶最终没有动手。大概外婆知道当时已经既成事实,再互相伤害也与事无补了吧。外婆把失女之痛深深埋在心底,即使奶奶从此以后像敌人一样对待外婆。在我姐姐出嫁的前夜,家里没有地方住,让外婆和奶奶一起住时外婆没有丝毫的怨言。在事过之后的一天我忍不住问外婆:“那一夜你们在一起都说些什么呀?”外婆轻描淡写地笑道:“也没说什么,就是说些天气变暖了的话。她问我冷不冷,我说不冷然后就睡觉了呗。”

  

  我们有了后娘外婆也去过我家好多次,但外婆从不在我家住,不是我妈妈不热情,一是外婆不愿意给妈妈添麻烦,二是外婆怕睹物思人的无限伤感让妈妈也看了心里也难受。妈妈在我家当时的经济条件很困难的情况下让我和姐姐上学,而且还要养育弟弟妹妹,在农村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每次外婆到我家妈妈总会想办法改善生活,但外婆总是让给了孩子,让来让去,吃一顿饭象“打架”一样,其实外婆并不介意吃的好坏,但妈妈的心意让她很感动。外婆和妈妈无话不谈,相处的很融洽,俨然是一对亲母女。外婆不止一次地对我们说:“你妈妈老了以后你们一定要孝敬她,她是一个好人啊。”妈妈也把外婆当成了自己的亲娘,在外婆离我们而去的时候妈妈伤心欲绝,真情的流露让在场的每个人为之动容。

  

  二

  

  外婆是个闲不住的人。童年的记忆中,外婆似乎总有做不完的家务事,但她从没抱怨过什么,反倒以劳动为荣。后来小姨把她接过去住,在老家忙活惯了的外婆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适应城市生活。即便这样,外婆在小姨家依旧闲不住,小姨不在家时外婆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甚至于地上有头发时,她竟然用牙签把它们一根根地挑起来!当外婆住急了想回家时小姨总会耍一些“小伎俩”来挽留外婆——小姨会把被子拆洗一遍然后让外婆来缝,外婆毕竟眼睛有点花,做起来就会很慢,但外婆每每都做得很认真,这样就可以让外婆多住几天了。这种办法后来被姐姐效仿,屡试不爽。

  

  外婆年龄大了以后就和舅舅住在一起,妗子是那种吝啬而又工于心计的女人,在家庭中少不了磕磕绊绊。外婆在家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有时甚至出去放牛,没有一点空闲时间,但这一切仍得不到妗子的满意,她仍找各种借口来数落外婆。有时我们去外婆家吃饭她炒菜时多用两个鸡蛋妗子就会当面吵她。要是别的老人可能早就忍无可忍大吵一架了,在农村,婆媳之间的吵闹人们已经司空见惯。但外婆没有,虽然别人都知道妗子的性格,但外婆没有对别人诉说妗子的种种不是,相反,她还在别人说妗子的不对时给妗子找借口。她没有一丝怨言,她把所有的苦都咽下,让宽容来化解彼此的不快。凡是和外婆接触过的亲人或是朋友、邻居,没人不说外婆好的,外婆用她的坦诚和宽容赢得了人们的尊敬。

  

  外婆有一个针线篮,里面装满了旧布头和破袜子,小时候我是很调皮的,衣服破了或者扣子掉了首先想到的就是外婆。别人穿旧的袜子随手就扔了,外婆却像宝贝似的洗干净然后缝缝补补再穿上。外婆的衣服没有几件是新的,有的是自己的衣服穿旧了补补再穿,有的则是孙子穿不得的旧衣服。小姨给她的零花钱外婆总说没有地方花,实际上那是舍不得花。外婆没事的时候就给我们说五九年大饥荒的事情,挖野菜,吃树皮,甚至是饿极了的人吃人。我们虽然不能身临其境,但从外婆的诉说中理解了她的节俭,也体会到了在当时情况下养活孩子的不易。

  

  外婆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但她从来不邋遢。头发整齐地向后拢着,在脑后挽一个发髻,天冷的时候在裤脚缠一个裹脚,拄根拐棍忙前忙后。以前外婆身体好的时候走路不用拐棍还比我们走得快呢!外婆的衣服大多是洗得发白的,有的甚至是带有补丁的,但无论春夏秋冬外婆总爱穿着深色的上衣在外面罩一个兜兜,面前带有一个大口袋,兜兜上面的一个扣眼扣在斜襟上衣的扣子上,两个带子在背后一系,这样不管干再多脏活我们见到的总是一个干净利索的外婆。外婆的床单上打着的补丁总能让她说一段过去,但它干净整洁,被褥在外婆的晾晒和拍打之下是那么柔软,躺上去真的是舒服极了。

  

  三

  

  外婆从来没有打骂过孩子,不管是自己的孩子,还是对我们这些祖孙们。吃饭时,总爱带着笑容看我们狼吞虎咽的样子,我们吃的香甜对她来说就是一种肯定、一种满足。儿时外婆坐在门槛给我们梳头时会说:“小姑娘,爱梳头,吐口唾沫当头油。”有时还会讲妈妈的事情,那时还不能体会外婆回忆往事时的辛酸,但讲到动情处我还是会流泪。我小时候特爱哭,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每每在我哭鼻子的时候,外婆就轻轻地点着我的额头说:“你呀,就是属“刘备”的,刘备哭江山嘛。”寒冷的冬夜,抱着外婆冰凉的小脚,听着过去的故事,听着冷风吹过竹林的声音,听着后面马路上汽车驶过的声音,就这样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对我们来说,外婆是一个保护神,是一个精神的寄托。外婆常常把自己比喻成老树根,我们则是上面刚长出的枝条,言语之中流露出的关爱之情让我今生难忘。

  

  外婆家门口有一棵梨树,每到夏天的雨后总会有许多梨被打落,外婆就把它们装在大口袋里带到家里洗净让我们吃。那个大口袋会变戏法一样,有时是一把花生,有时是一个热乎乎的鸡蛋。在菜园里西红柿稍稍泛红的时候,外婆总会摘一些回来放在篮子里,上面用青蒿盖好,过几天就会变戏法一样拿出红红的西红柿让我们品尝。外婆在吃过饭后总是把米饭盛出来,留下锅巴,用小火烧到它变成黄黄的、边也翘起来的时候铲起来,这就是我们玩累时拿来充饥的无上美味。小姨到外婆家总会带一些好吃的,外婆舍不得吃就把它们放在小木箱里,我们在夜里睡得朦胧的时候,会听到一些声响,然后外婆就悄悄地往我们嘴里放东西,有时是几瓣桔子,有时是几块饼干,等我们吃完后外婆再放心地上床睡觉。因为白天如果被妗子看到肯定又是一场狂风暴雨。外婆总会把姐姐和我揽在怀里说“没妈的孩子可怜啊!”。

  

  有一件事至今记忆犹新,那是我上中学的时候学校组织打疫苗,有人遥传女孩打了之后就不能生孩子了。那是下午的一节自习课,我正做作业听到同学说有人找,抬头一看,是外婆。一丝不乱的头发,洗得发白的衣服,拄着拐杖,一脸的焦急。我当时见到外婆更多的是惊讶,外婆见到我之后长舒了一口气说:“孩子,千万不要打这种疫苗啊!”而后又找到姐姐的教室进行着同样的叮咛,得到我们肯定的答复之后外婆放心地离开了。也不知外婆从哪儿得来的消息,从外婆家到我的学校要走半个小时路程,对我们来说并不算远,但对外婆来说是多么不易!当时她怀着急切的心情是怎么三步并两步蹒跚前行,在外婆认为,一个女人如果不能生孩子那是最大的不幸,她不希望这种不幸落到我们的头上。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一幕让我流泪。

  

  后来姐姐和我相继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外婆说她放心了,可以向妈妈交代了。但外婆在不经意间还是会把她的一个心愿透露出来,她其实是希望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她总认为一个孩子太少了,以后太孤单。我给外婆解释现在都是计划生育,况且两个人压力大,负担重,要两个孩子实在没有能力和精力。外婆又会说到从前,她想不明白的是在吃不饱穿不暖的情况下就能养活四个孩子,为什么现在条件改善了都只要一个孩子。唉,我和外婆是说不清了,当然也无法满足外婆的这个心愿,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外婆经常会给我们讲十年前在郑州的一次可笑的经历。那时小姨的家住在顺河路上,外婆去小姨家住一段时间,和邻居迪迪的外婆相处得很好。有一天小姨她们相约去紫荆山广场转转,开始时两个老太太还能跟上小姨她们,可走着走着找不到人了。怎么办?迪迪外婆很有信心地说:“别担心,我们自己也能走回家。”于是,两个老人就开始往家走。可是,有点不对劲儿,路怎么都不像呢?她们迷路了,问路吧?又说不清小姨家的具体位置,毕竟去的时间不长,又没有单独出来过。可不问路她们又怕孩子着急,在这种情况下,外婆倒很清醒地认到一个来时留意过的标志物。当两个老人回到家时,看到小姨她们着急的样子很是心疼,真是有惊无险啊!外婆还记得在紫荆山买了一双袜子,事隔多年,她仍能很清晰地说出当年的一切,包括自己当时的心理活动,还会笑着问我有没有去过紫荆山。听着外婆的讲诉,我心里有一个想法就是在外婆的有生之年再陪她去逛一次,重温那些有趣的回忆。但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这成了我心底一个永远的遗憾!

  

  四

  

  外婆在02年因为脑溢血差点病危,我回老家照顾她,看到床上虚弱的外婆握着那双粗糙的手我泪如雨下,我害怕再也见不到她了,外婆看着我笑笑说:“孩子别哭,我这不好好的吗?”我的心里更加难过。后来外婆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我又回郑州了,其间听说外婆的身体还可以,还能在吃饭时喝两口酒。每当想起外婆,想起外婆这曲折的一生,想起外婆的好,我是那么担心外婆会在哪一天突然离我们而去。虽然自己心里清楚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谁也改变不了,但我仍希望外婆能陪我们多走一程。后来外婆的身体每况愈下,眼睛看不清了,耳朵也背了,记性也不好了。知道外婆爱干净,姐姐总是抽出时间去给外婆洗澡、洗衣服,还给外婆带去她最喜欢的香蕉。而我因为离家远一年也就回去那么一两次,每次都是匆匆地来去,没有太多的时间陪外婆,现在想来心里很难过,“子欲养而亲不在”实为人生一大悲也!

  

  04年五一期间再见外婆时已感觉到她的憔悴,那张被晒黑的脸已明显消瘦,那时外婆已经不太能认清楚人了,但外婆还是看了半天说:“这不是大慧吗?”我强忍着那随时会掉下来的泪水对外婆说:“是我,我回来了”  我抱着外婆亲着她的脸,一如我儿时那样。外婆还会说那些我们已经听过好多遍的往事,但我能做的就是装作是第一次听的样子不停地问“以后呢?”外婆就会很高兴地讲下去,虽然我们已经能完整地记得那些往事。我笑道和外婆道别,不想让外婆看到我流泪,转过身去任泪水决堤,当时我知道以外婆的身体状况我们可能见不了几面了。走出很远了回过头还能看到外婆伫立在那儿的身影,虽然她已经看不清楚我们了。但那个瘦弱的身影、孤单的守望却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之中,每每想起就心如刀割。

  

  没想到我担心的这一天还是到来了,外婆在野外砍草时倒下后再也没有起来。送外婆出殡的那天,天空竟然飘起了雪,飘飘洒洒,带给人无限悲伤,它是为外婆送行的,外婆一生圣洁的来,坦荡地去。年龄大的人都很羡慕外婆,说她修行得好,走时没有什么痛苦。

  

  芳草萋萋,路还是那条路,房还是那座房,可我再也见不到外婆慈祥的面容,再也听不到外婆和蔼的声音,再也没有人伫立在村头大路上守候我们归来或者目送我们远去了。梦里的外婆还是那么和蔼可亲,醒来后空留几分惆怅,有的只是无限的回忆和伤感。每每看到和外婆年龄相仿的老太太,我总忍不住放慢脚步,或者和她说几句话,感觉外婆还在我身边不曾离去。

  

  我知道,那个慈祥的、善良的、宽容的外婆再也回不来了,但关于外婆的记忆将永远刻在心灵深处,今生无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