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外一声鸡。
我是极喜欢这句话的,含蓄蕴藉,让人回味无穷。想那云外就是我魂牵梦萦的故乡,故乡茅店下,一只归笼的公鸡正欢喜地咯咯叫,叫得天这边一钩弯月对着天那边半轮落日笑眯了眼。
细想来,这就是一幅绝美绝美的画,温老的“鸡声茅店月”千年后重又上演,且多一番味道,多一些色彩,任他诗画王维,任他山水米芾,不得灵性是画不出来的。当年汪伦以“十里桃花,万家酒店”骗得了诗仙太白的亲临,若太白还在,我相信诗仙会不请自来。这不假。
踏过一级一级斑驳的石阶,穿过一片布满野花,荆棘,和一些不知名的奇形怪状的树的陡陡的斜坡,亘入眼帘的是一片水的世界。空气带着水湿,盈了满怀。吸一口气,那是香味。水香,特有的水香!人说花香难抵,我却独爱这水香!清纯的,素净的,若有若无的,见性灵的,不是每个人都感受得到,那样水香也太俗了些。记得儿时,我的外姥爷,一个九十高龄的私塾先生,瘦削得跟古书里的那些唐诗宋词里一样精,背着双手,独立水边,那背影极惹人怜,又惹人敬的。他曾说,我最向往那云烟深处一片水茫茫的世界,水体洗我身,水香除我臭,水风润我心,待我这凡尘一介俗子干干净净了,再乘云而去。后来,外姥爷竟真投水而去了。现在当人们悲哀缅怀之时,我却独自欢喜。盈盈水面之上,苍茫长空之中,有一个立体的魂魄巍然独立,身溢水香……
我斗胆赋一首诗予外姥爷,也予以云外的故乡,明净的水。云:手拄孤杖闲看水,波光澄澈载心伤。黄发小儿知水趣,晚归渔翁挑日狂。霭霭云川逐鹭飞,茫茫水野连舟长。月映潭底当归时,痴痴不忘是水香。说回来,这里的水有湖,有潭,有河,有池,有塘,以及大大小小的洼地。衬着水,说什么如痴如醉,说什么心弛意漾,且看这天光云影共河塘,且看这清风撩起千层浪,那就是瑶台仙境,那就是人间天上。荡一叶扁舟,行至水穷处,携一身清香,轻叩天门……
云外的故乡,除了水,还有莲。
故乡人种莲从何时开始,我已不记得。穿过或稀落或密集的屋舍,在村庄的后面,放眼望去,心潮即刻澎湃起来。看这十里风中荷,看这十里水莲花,那么轰轰烈烈地铺排,那么娇娇媚媚地舞蹈,伴着无边的田野,和着垄上青青草,穿插,回绕,曲折向前,再向前,直待那天地成一线,汇入南海瑶池观音岛。顷刻后,心潮及静谧了——你可聆听到天籁丁冬作响,你可感受到钟声意味深长?在红白莲花之中,在广阔田野之上,点缀着一座古寺,四角飞檐,红墙脱落,苍松对门,香雾缥缈。一声,两声,三声,钟声低沉雄浑,从莲花深处传来。
寺中曾住过一个孤独的老僧,待人极和善,且善诗词,常领一帮顽童看书,耍棍,任那木鱼被敲得咚咚作响,他也不怒的,只笑念阿弥陀佛。老僧常说,先有莲花后有寺,最后有他,乡人们都念阿弥陀佛回敬。儿时我不理解,今才终于明了,那里面隐含着佛理。老僧为方便乡人们担水浇地,遂在莲花河旁,开凿了一个又一个或高或矮的码头,戏称“莲花台”。下得台去,水清见底,凉进心骨。我深刻记得寺庙墙上绘有许多或坐莲或手持莲的仙人,我又记得那老僧,那乡人们站在“莲花台”上,他们竟也是仙人了!因不常去寺庙,老僧的诗我只依稀记得几句,像闲谈,像笑语,如“龙钟老僧向明空,八九顽童学撞钟”“他人若问何所地,自云身在莲花台”。
我太想念那些醉人的景致,那些淳朴的人们,遂作《陌上早行》以自慰:朝起携篮陌上行,罗袜露重水风轻。古寺低眉烟缈缈,新藕含羞叶亭亭。凉风入襟不就觉冷,红日出岫始见晴。忽然水动莲子落,却听笑语三两声。
这幅天然的画卷,铺展在天地间,水莲乡的构图,水莲香的韵味,水连乡的明媚,沉醉,沉醉……
抑或我思乡情切,回回梦里,撑一支长蒿,穿过如弓卧桥,进入清水半湾,享受着一份交心的亲近和舒畅,耳畔鸡声阵阵钟声长,身旁悠悠莲香水亦香……